漂浮,漂浮,浩荡的洪泽湖上,迷离的淮水岸边,山自由漂浮,撑起绿色嘉木,如同伞盖,庇荫远来的疲倦;垒出高挑巉岩,恍若飘动的船帆,扬起前行的动势。它怀抱亭台,记述历史章节,又撒下溪涧,滋润辞藻评章。
很久以前,人们用方位为这座山命名。南山,标识它与身下城市难以割舍的联结。杏帘在望,它带领都梁、戚大等兄弟姊妹,构筑盱眙城的样貌,展现在人们面前的是一幅幽谧山居图。转变发生在一次灵感来袭:900年前,南山接纳了一位失意的旅人……这位旅人是诗人、词人,也是书法家、画家和石痴……他艳羡南山静若永恒的苍翠和落日余晖的金色,为它于波涛间孤身挺起感动,写下“莫论衡霍撞星斗,且是东南第一山”的绝句,慨叹那可堪与衡山、霍山并驾齐驱的峻峭容颜,照鉴在斗转星移时永恒不变的本真,从此人世间多了一座“第一山”,在“江入大荒流”的千里淮河两岸“一览众山小”,恰如其分的美名,历久弥坚。
芒种时节,烟雨朦胧。转过黄牌街,我们来到位于盱眙县城郊的第一山。
穿过一道牌楼、一抹山墙,一幅山水画卷转瞬铺展开来,让人心旷神怡,如入仙境。山前,淮河澄澈,无言东流,风拂岸柳,荡涤着历史的尘埃,数声船笛借助漫溢的绿,渡来河水的微凉。山后是充满现代化气息的县城,道路通达、楼房迢递、物产丰足,龙虾的红、啤酒的黄,涂抹安居乐业的幸福景象。山中寂静,雨幕轻垂,沾湿枝叶花蕊,青愈发清晰、红愈加鲜丽,石雕、碑刻、飞檐、栏楯,洗去昨日尘土,闪灼原来样貌。人行其中,景随步移;登高望远,山与云接。
在宁静的山中,人们很容易从内心的自由继而获得情绪的自由。于自由之上,扶正飘逸姿态的,是山中故事,以及故事中与第一山融为一体的来者的人生。他们的生命,就是自由的史诗。
挣脱人生际遇的束缚,有人在诗歌中拥抱自由。对于精通儒家理论、才华横溢的苏轼而言,郁郁不得志的征途,无疑是痛苦的磋磨。更何况苏轼不仅在文学、哲学、政治理论上才华横溢,在具体的管理方面,他的政绩同样傲视群雄,值得称道。杭州治水、密州灭蝗、徐州探煤,为官一任、造福一方。
对于胸有抱负、心有方法的文人而言,面对失败的仕宦生涯,沉沦、逃避、遁入空山似乎是理所应当的选择。但,苏轼没有放弃,即便在最为偏远、远隔海峡的儋州,他依然办书院、育学子、传薪火,为海南培育了有史以来第一位进士,开启了“南国之南、文脉赓续”的新篇。
北宋元丰七年(1084年)的一个冬日,苏轼在泗州友人刘倩叔的陪伴下登上盱眙第一山,写下流传千古的佳句“人间有味是清欢”。如今,
已经成为一种简单质朴生活方式的代言,成了纷繁复杂生活中的追求,被书写在书籍标题上、传扬在网络空间里。苏轼笔下的第一山斜风轻轻、细雨泠泠,淡淡的烟柳遥遥在目……清茶一盏、时蔬几碟足以尽享宴席之娱。暂别奔波的羁旅,在第一山,苏轼得到平淡生活赋予富裕的自由。清欢替换疲倦,成为永恒生命的时空标记,苏轼与第一山从此合二为一。
破除时代局限的诱惑,有人在变革中获得自由。一代代与第一山相遇的大家、清官,不仅为这里带来了浓郁的文学芬芳,也为第一山涵育了鲜明的廉政文化。第一山景区中有许多景观都在着重凸显清正廉洁、担当作为的价值追求。
前往大成殿,一块刻着《戒石铭》的石碑立在登山的必经之路上。“尔俸尔禄,民膏民脂;下民易虐,上天难欺。”碑刻内容源自后蜀皇帝孟昶的《颁令箴》,北宋开国皇帝赵匡胤选择了四句,将其颁布天下,从此《戒石铭》碑刻成为官府衙门必备的警示装饰。第一山在象征读书求学的大成殿后设置这个石碑,承续古时读书人先学后臣的人生规划,也告诫来此的读书人,学成真本事、矢志走正道。
穿过《戒石铭》石碑,踏过潮湿的土地,我们拾级而上,无论是向东还是向北,总能隔着时空同在盱眙践行《戒石铭》的古代先贤对话。第一山的杏林廊、清风廊、思廉墙上分类介绍了28位盱眙籍或在盱眙为官的清廉官吏的事迹,其中清康熙三十一年(1692年)担任盱眙知县的李霖雨的故事发人深思,面对官吏收取赋税时层层加码克扣给农民带来深重痛苦的积弊,他没有同流合污,而是创新推出“直交法”,设置“赋税投纳申禁柜”,让纳税人准备好税金,登记封存后,直接投入“申禁柜”,剔除了官吏层层盘剥的可能,每年减少浮费杂费数千两。
每一位官员如同一粒草籽落入凡间,经历风雨雷电侵蚀,特别是遭遇逆境时依然保持“千磨万击还坚劲,任尔东西南北风”的意志品格,始终为天地立心,实属难能可贵。
李霖雨用“直交法”替代“中间人”,苛捐杂税、雁过拔毛的一系列问题迎刃而解。祛除弊病、教化百姓,兑现了自己圣贤弟子的执念,守正了“出淤泥而不染”的自由。他赢得了盱眙人的称赞。人们在久负盛名的第一山为他立碑刻传,纪念这位好官带来的盈面清风,教育后来者清心静气、坦荡前行。
接近第一山的山顶,一幅浮雕映入眼帘。这是当地人民打碎敌人残暴的屠戮,不惧牺牲,在抗争中捍卫生命自由的画卷。1938年1月,与凛冽寒冬并行的是盱眙历史上极为黑暗的一页,侵华日军进犯并在此地制造了惨绝人寰的大屠杀。侵华日军在盱眙城沦陷13天中杀戮中国百姓2000余人,约占当时盱城常住居民的三分之一。不仅如此,侵华日军还劫掠店铺、焚烧街道,全城21条街巷中的17条成为废墟,8000多间房屋付之一炬……硝烟、血腥、哭喊、恐惧,笼罩在侵华日军控制下的盱眙城上空。175名军人英勇就义,用青春热血写下了不朽诗篇。
浩荡东去的淮河水不会因机枪扫射断流,巍然矗立的第一山不会因炮火轰摧而崩塌,中国人的脊梁、中华民族的文明,只会在死亡的威胁、野蛮的恐吓中愈加坚挺、愈显光辉。
风坡岭战斗是盱眙军民合作抗击日寇取得的一次胜利。盱眙军民击毙击伤侵华日军近20人,迫使他们从万寿宫、东岳庙撤出,放弃风坡岭高地,退守宣化街。以风坡岭战斗为代表的军民协作抗争及后续的抗日救亡运动,团结了盱眙城各界爱国人士,党的统一战线深入人心,一批抗日骨干加入中国共产党。
似水流年,青山不老。80多年过去了,当年被焚毁的街道如今通达美丽、气象万千。第一山上立起了一座纪念碑,哀悼被侵华日军残忍杀害的人们,诉说着在危难中挺起脊梁、奋勇杀敌的英雄事迹。这是一座纪念碑,更是一座中华民族的精神丰碑!碑与基座下葱茏的山峦融为一体,盱眙城的历史就是这样,在狂风暴雨中砥砺前行。
漂浮,漂浮,第一山在城市中漂浮,在逶迤奔腾向东的河水边漂浮,在古人吟诵的诗词中漂浮,在清官决绝的斗争中漂浮,在战士不屈的眼神中漂浮。物理层面,它因树的冠、花的瓣、鸟的羽、船的帆、檐角的风铃扰动,显露漂浮的身影。精神层面,这座山无需借助什么意象,梦里它就在漂浮,从张三到李四,从苏轼到米芾。(刘广波 郑德祺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