■特约撰稿 朱天羽
踏着古镇长长的石板街,走进吴园这座散发着药香的小院。南天竹、金银花、萱草、薛荔、杜仲、龙胆……是花草亦是药材。漫步其间,犹如翻开本草图谱,走进了中医药的世界。
你的塑像就端坐在百草丛中,头戴秋帽,身着马褂,清澈的目光里充满悲悯,清癯的脸上写满忧戚。多少沉重的呼吸,多少颤抖的呻吟……让你牵挂,让你忧心。塑像后便是问心堂,是你著书坐诊之地。所问者何心?你用一生一世来作答。
是一颗赤子之心让你走上了悬壶济世之路。在你19岁那年,父亲突然病倒,你遍访名医,然而父亲的病情却是每况愈下。缠绵病榻一年多后,老人最终撒手人寰。眼睁睁地看着父亲因庸医误诊而亡,你悲痛欲绝:“父病不知医,尚复何颜立天地间?”你痛下决心,放下自幼随父勤习的儒业,放弃科举前程,一心钻研医术。你在父亲的灵前发誓,一定要做一名怀抱仁心、救死扶伤的良医。“夫医者,非仁爱之士不可托也,非聪明理达不可任也,非廉洁淳良不可信也。”从此,世间少了一名读书举业的士子,多了一位杏林春暖的医界圣手。
是一颗执着之心让你走上了苦行僧般的修行之路。你日夜苦读,不知寒暑,殚精竭虑。然而,医道何其艰深,你一无家学渊源,二无名师指点,只凭一腔孤勇、一片赤诚、一份坚韧,艰难寸进。正苦于书少疑多,你听说朝廷将《四库全书》初步整理完毕,急需人手校对、誊写的消息后,欣喜若狂,立刻只身进京,托人举荐,获得了检校医典的差事。自此,你犹如鱼归大海、鸟入山林,遍观历代医典,溯源辨流,朝研夕究。当你读了吴又可的《温疫论》,如获至宝,反复研究,深受启发。后来,你又研究了叶天士的《温热论》《临证指南医案》等书,豁然开朗。于是,探赜洞微,主攻温病。17年寒窗苦读,你博览群书,融通古今,目光如炬,心细如发,腹中所学已然超群绝伦,然而你却“未敢轻治一人”。当年父亲离世之际的痛苦仍然让你念念不忘,你唯恐学艺不精,你害怕医理不明。你以超越常人的定力在浩如烟海的医典中一苇以航。十年磨一剑,霜刃未曾试。一场大灾难即将降临京城,而你自此开始手持“倚天剑”,踏上漫漫“斩妖伏魔”路。
是一颗仁爱之心让你走上了“虽千万人吾往矣”的逆行之路。乾隆五十八年(1793年),京城大疫,每天都有死者被抬出城去。城里的大夫纷纷开方救人,却收效甚微,最后干脆闭门不出,任外面白骨露野。一幕幕人间惨剧在你的眼前上演,你心急如焚。然而,此前你没有做过一天大夫,没治过一个病人。天子脚下,不比寻常,三教九流,眼界甚高。寻医问诊向来讲究学有所本、渊源有自,“医不三世,不服其药。”如果贸然出手,一旦失败,必将万劫不复。你的内心天人交战,备受煎熬。终于有一天,当你看到两个孩子跪在奄奄一息的母亲身旁,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声时,你再也忍不住了。你想到了自己19岁时的悲惨遭遇。于是,你勇敢地走上去,伸手、搭腕、看舌、按腹,看到病人隆起的腹部、发黑的舌苔,你果断下药。病人的家属望着你这个既非世医家传,又非名师相授,更非三折肱而成的“三非大夫”,将信将疑,抱着“死马当作活马医”的心态,照你的方子抓药煎服。神了!没过多久,这个被抬到永定门口的“等死之人”居然被救活了!这一下京城炸了锅!崇文门外南横街,平日门可罗雀的淮安会馆,大清早,里外就挤满了人,都是上门向你求救的危重病人。短短一两个月,你救活了80多人。经你之手活下来的人,纷纷称赞你医术如神。你的大名在京城不胫而走。你从此正式在京城悬壶济世,医馆名仍是当年在家闭门苦读的斋名:问心堂。
是一颗慈悲之心让你走上了著书立说、普度众生之路。你不满于当时医界沿袭伤寒法治疗温病的时弊,博采历代名家之长,结合自己的临床经验,苦心孤诣,创立了理法方药完整实用的三焦辨证体系。1798年起,你开始撰写《温病条辨》,旨在将这一学术研究成果毫无保留地奉献给社会,帮助更多的医者救治更多的病人。6年后,《温病条辨》初稿一经问世便引起轰动,大家争相传抄,一时洛阳纸贵。你没有满足,坚持“著书立说,心存济世,必屡验无讹,方可传与世人”的想法,邀请友人同道评审,结合临床实践反复修订,直到1813年才定稿并付梓。该书集温病学说之大成,成为温病学史上一部最系统、最完整的里程碑式的不朽著作,被后世中医奉为辨治温病之圭臬。不到200年时间,已有70多种版本,日韩等国汉医还将其译成本国文字。医学界将其与《黄帝内经》《金匮要略》《伤寒杂病论》并称为中医学四大经典著作。人类医学史中也因此留下了你的名字——吴瑭,字配珩,号鞠通。
是一颗诚正之心让你嫉恶如仇、视病犹亲。也许是因为早年痛苦的经历,你对追名逐利的庸医、俗医、伪医一向深恶痛绝:“生民何辜?不死于病而死于医,是有医不若无医也!”在你古稀之年,犹以笔作刀,著《医医病书》向医界朽风恶习宣战。所谓《医医病书》,就是医治医生弊病的书。你在书中写道,作为医生,贵在为病人着想,若“只为自己打算,不为人命打算,恶在其为医者也。”你反对门户之见,鄙视褒己贬人、轻视同行的行为,鄙视明知有错,却隐忍不说的不道德行径。你对一些医者“妄拾身分,重索谢资”的做法毫不隐晦地加以批评。你公开谴责售伪药者以假冒真、以劣充优、欺人取利的卑鄙行为。你心胸坦荡、出于公心,虽一针见血、切中时弊,但也因此得罪了不少同行。于是,明枪暗箭齐来,谣诼诬谤纷至。然而,你不为所动,始终牢记药王孙思邈的训言:人命至重,有贵千金。凡有病人相求,你从来不问贫富,不计报酬,急人所难,一心赴救。德厚流光,在你的垂范下,淮安名医辈出,被誉为“山阳医派”,名重一时。
在你生命的最后一年,东南地区发生特大洪水,百姓流离失所。你想去救治病人,儿孙们把你劝下:“路途千里,您都快80岁的人了,还是安安稳稳地在家颐养天年吧!”白发苍苍的你拿出一把钥匙交给儿子,说:“去把我存的那些钱取出来,全部拿去赈灾。”
诚哉斯言!大医精诚,心系苍生。
我凝望着你的问心堂。这间青砖灰瓦的小屋,竟然如同殿堂般恢宏。它远不止是大医品格的丰碑,更是人类精神的灯塔。所问者何心?值得每一个人扪心自问。
(作者系淮安区融媒体中心总编辑)
融媒体编辑 童淮玉